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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鏡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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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鏡生

四個少年從街頭逛到街尾, 一路談笑,感情愈好。

但等他們走完一個來回,還看見五十弦和穆青娥流連在路中間的各個攤子。她們難得見到這麽熱鬧的市場, 哪怕是平時冷靜自持的穆青娥, 此刻也目不暇給, 不知不覺就被五十弦慫恿著買了不少物件。

釵環珠花、胭脂金鈿,還有各色讓人眼花的小吃。酸甜鹹辣, 一買便是多人份的,每次經過鳳曲都要塞他手上。

街尾忽然竄出一條舞獅的隊伍。

他們趕上了一家酒樓開業, 鑼鼓喧天、賓客如潮。獅舞飛縱,令人眼花繚亂,一時間周圍都是喝彩,華子邈很快被引去註意:“我去看看!”

邱榭忙不疊跟上:“不要亂跑!誒,傾兄, 我先跟他過去,晚些碰不上就回客棧匯合吧。”

兩人很快遁進人潮,鳳曲哭笑不得,迎面是五十弦塞來的一碟小吃。

碟中油湯鮮亮,浸著十來根竹簽,竹簽串了些木耳香菇一類的吃食。五十弦又跑遠了,叫聲在人海裏沈浮:“boss快吃!好東西!”

走前不忘把新買的銀釵也往鳳曲發髻裏再插幾根。

鳳曲正被人群推推搡搡,唯恐竹簽紮到路人,又怕油湯潑濺衣服。

商吹玉努力擠近過來,接過那碟小吃,鳳曲道:“你嘗嘗, 五十弦說這個好吃……”

話音未落,他的餘光忽然定在人群之中。

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像泥鰍一般穿梭其間, 又像捕食的雀兒,猛地啄起一只荷袋,指尖彈出剎那的銀光將系帶一割,荷袋穩穩落進手中。

小孩身高不到半人高,細細的腰身好像隨時都能被人潮沖斷。

他把荷袋一抓,再一蹲,就像魚入江海似的,猛紮不見。

“等等!”鳳曲清喝一聲,將手上雜物都往商吹玉的懷裏一塞,竭力撥開人潮趕去。

小孩明顯是個慣偷。手法嫻熟,線路清晰。

但他沒有察覺鳳曲的存在,一心只以為被偷的婦人不知道他,跑過幾個拐角,見四下行人少了,就大松一口氣,翻找起那只脹鼓鼓的荷袋。

小手還沒揀出一塊整銀,後領便莫名一緊,雙腳離了地去,小孩大叫一聲,擰著身子後看:“哪個不長眼的潑賴東西敢惹小爺!”

眼角只掃到淺青色的一點衣影,耳廓則聽見來人輕輕的一笑。

鳳曲慢條斯理地反問:“嗯——您是哪兒的爺啊?”

如果小孩只混在人群裏,那他還不見得能追上。

可他自己往人圈外跑,鳳曲脫離了行人的阻礙,速度立刻翻至小孩的數十倍都有餘。最後一程幾乎是玩笑似的追趕,特意挑了沒人的地方再抓小孩。而他身法精通,諸多高手都不一定能立即察覺,小孩更不知道惹上了一個無聲無息的對手。

小孩聽出他的口音不是明城本地,嘴裏越發的不幹不凈。

鳳曲也不動怒,輕輕松松拿走了荷袋。

小孩毫無還手之力,氣急敗壞,轉頭想咬。鳳曲將手一松,卻是把人拋起,另一只手高高地提起他的腳踝。小孩一整個被他倒提,衣服裏抖抖落落,又摔了幾串銅錢出來。

整張臉都漲得通紅,小孩大叫一聲,抱住鳳曲的腿就要動嘴。

鳳曲又是輕飄飄地一丟。

他在島上經常這樣教訓同門,就連江容這麽大的脾氣也能收拾得服服帖帖。

不出幾個回合,小孩果然蔫了,軟聲求饒:“求求你,放了我吧!”

鳳曲道:“你不亂動,我早就放下你了。還跑嗎?”

小孩哭說:“不跑了!”

鳳曲這才把人放回地上。

碎銀銅錢落了一地,小孩嚇得腿軟,想撿又不敢動。鳳曲彎腰拾起,清點片刻:“成果頗豐嘛?”

小孩囁嚅著低下頭去,鳳曲正有些心軟,想叫他把銀錢歸還了了事,卻被小孩一手揪住衣擺,扯開了嗓子,對鳳曲身後大喊:“姐姐救我!!”

鳳曲遽然一驚,猛轉回身,才見狹長的巷中一抹纖影逆光玉立。

不知對方是何時過來,竟然連他都不曾察覺動靜。

不等鳳曲開口,顱內阿瑉果斷道:「退。」

燈光照不進深巷,只能通過模模糊糊的輪廓和小孩的稱呼判斷,對方是一個女性。

然而連劍都來不及拔/出,女人已經抖鞭如蛇,直刺面門。

幕籬垂下的玄紗將她的容顏藏得徹底,一身黑衣勁裝,雙腕綁袖,甫一出手,阿瑉就察覺到來人功夫不俗,很有門道。

阿瑉錯身讓步連避三招,鞭子抽不中他,卻極其靈活地一轉攻勢。

趁著阿瑉專註眼前,長鞭在他腰上一卷,荷包驀墜。背後的小孩撲地一滾,竟借著鞭子掩護,擦墻鉆回了女人身後。對方顯然也看出阿瑉的武功,乍一得手便想後撤。

不料眼前的少年仿佛換了一個人,明明不久前她還看定了此人心軟單純,和小崽子捉弄都留有分寸。這會兒迎上她引以為傲的鞭子,竟然毫無畏懼,亂中拔劍,青鋒錯成九瓣劍影,惹人驚亂。

“嘖!”女人意識到惹了硬茬,第一反應便是收鞭翻墻遁走。

奈何阿瑉早把她的算計盡納眼底,劍氣如冬,步如踏梅。月光不及照亮全臉,阿瑉的劍鋒襲至女人面前,掠開重重黑紗。就在轉眼,隨著一聲驚叫,阿瑉的劍竟然堪堪止住。

這一收力,如江如海的內力遽然反撲,便似雲吞日月,絕不輕松。但阿瑉握劍的手毫不動搖,行止一瞬,就連方才鋪天蓋地的殺氣也忽然收合。

只見女人五指如爪,提起幹瘦的小孩,在幕籬斷落之前,小孩成了又一道擋在面前的護衛。

阿瑉的劍只差一發之毫就要割斷孩子的喉嚨。

天地寂靜,少年劍客神色不動,如常收回了劍。

“你也是領了懸賞來捉我的人?”女人聲色俱厲,半分看不出拿小孩作盾的慚愧。

阿瑉不答,她便反手擰上小孩的頸子,在他淒叫之前,把人往地上一摜:“是你故意引他過來,你是什麽居心?!”

阿瑉微微蹙眉,將她上下打量。

但女人這會兒低頭怒斥,看不清臉,就算能看清,阿瑉也沒什麽興趣。

眼淚和泥灰糊了小孩一臉,他又想辯解,又想求饒,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都是嗆咳,越發狼狽。

阿瑉任由他和女人僵持,伸手道:“還我。”

女人一滯,口中無聲地吐出一句臟話。好歹是不情不願地拿出鳳曲的荷袋,一丟落回阿瑉掌中。

「這人到底什麽來歷?她的腳步我都沒聽過。」

“盜賊。”

「盜賊?一般盜賊有這麽厲害?」

“一個女人在江湖行走,要麽來歷了得,要麽本事極高。”

對於這個評價,鳳曲不能不讚同。

這女人明顯是個老江湖,她分明看出小孩是無辜的了,這會兒還裝作和他計較的樣子,其實只是想岔開話題,轉移阿瑉的註意。而且話中提及“懸賞”一詞,又暗示著她似乎來歷頗高,叫人不得不多心。

除了心思,她的武功也極高深。

輕功姑且不談,她每次出鞭都能獨辟蹊徑,若非和且去島的“醉欲眠”原理相近,恐怕讓她得手一兩鞭,阿瑉的雙腳就要受到重創。

「那他們偷的這些錢……」

鳳曲話未說完,女人留意到阿瑉一直看著地面的目光,心領神會。

她松開小孩,煩躁地一甩手:“好了,是我技不如人,既然你不是官府的人,不如就放我們一馬。這些錢,你我五五分,總可以了?”

這話簡直是小瞧且去島門生的操守!

鳳曲一時火大,阿瑉的反應比他更快,不等鳳曲開口,阿瑉一劍斜斬,截住了女人的去路。

“還回去。”

“……哈?”

女人難以置信地看向阿瑉,月光照亮她失去幕籬遮掩的半張臉,一道長長的疤痕貫穿了左邊眉眼,與之共存的還有一大塊陳舊的燒痕。

不甚禮貌地說,這是一張觸目驚心的臉。連鳳曲都不禁怔住,久久不能言語。

阿瑉眼波微動t,女人立即撿起幕籬,倉皇擋住了臉。

她匆匆開口:“好,我知道了,今晚我會還的。現在能放我們走了嗎?”

阿瑉默默收劍,這回是真正落進了劍鞘。

剎地響動之後,女人抓起滿地撿錢的小孩,背身逃竄。她的輕功本就不俗,沒有阿瑉截擋,當下一縱一躍,輕盈地掠過巷墻,氣息也隨之消散。

阿瑉將身體歸還鳳曲,鳳曲還惦記著女人臉上可怖的舊傷:“那種傷看上去完全不像意外。”

阿瑉淡道:「烙刑。」

“烙刑……?”

鳳曲身在海外,對海內的刑罰一無所知。

他對大虞律法倒是敬重,但也以為最狠莫過斬首示眾。殺人不過頭點地,怎麽還會有這麽多叫人生不如死的酷刑?

巷外隱約飄來有人呼喚“鳳曲”的聲音,鳳曲俄而回神。

阿瑉便說:「回去吧。」

走出巷外,就像方才的際遇皆是一夢。

沒有那個面貌驚人的女賊,也沒有滿地鋪陳的錢財。

只是入眼紅塵萬丈,風清月朗。

-

在令和縣逗留幾天,最終沒有找到邱榭師妹的線索。

曹瑜和明雪昭都幫他處處留意,包括鳳曲、商吹玉和五十弦也天天出動,奈何這座進入明城必經的縣城人來人往,只靠邱榭口述的個別特征,實在是大海撈針,一無所獲。

幾天後,邱榭終於死心:“我們繼續往靖和走吧。”

曹瑜安慰:“考生早晚要去靖和,到了那裏,自然就能碰上。”

邱榭只是苦笑:“但願如此。”

恰好鳳曲隊內的馬車毀損,原本是想添置一輛,但曹瑜盛情邀請他們共乘馬車,想到幾次獨隊行動都很難堪,不是撞鬼就是淋雨,鳳曲猶豫再三,還是點頭答應。

他們還剩兩匹馬,就由五十弦和商吹玉騎乘,餘下都坐馬車。

將行之際,邱榭出門添置幹糧,回來時帶了一張懸賞的畫像,笑說:“回頭我也給師妹畫張畫像,四處懸賞。”

曹瑜問:“這是什麽懸賞?”

邱榭道:“不知道啊,出門一趟看到官兵在搜人,他們做了幾百張畫像,我就順手拿走一張了。”

“是官府在找的逃犯?”

“唔,我只記得是個姑娘……”

邱榭一邊回憶,一邊把畫像攤開,左右招呼:“你們都來看看,有沒有見過這個人?偃師玨可是懸賞一百兩白銀找她的下落,據說最近兩天有人在令和見過她呢。”

鳳曲抱著捧場的心情過來一看,笑意卻在剎那間凍住。

只見畫像上的女子左臉盤踞著猙獰的燒傷,一道刀疤貫穿上下,如此特別的容貌,當然讓人見之難忘。

邱榭仍在嘀咕:“這傷的位置形狀很有講究啊,像是烙刑。不會真是什麽逃犯吧?一般也不會給女人上烙刑啊,難道又是偃師玨的手筆?”

鳳曲問:“烙刑是什麽東西?”

“嗯?顧名思義,就是用烙鐵在人的臉上身上留下燙印。雖然今上明面禁止,但私底下還是很多酷吏都用這招刑訊。不過把烙刑用在女人的臉上……真是相當殘忍。”

鳳曲不禁想起那個女人的臉。

她的眼眉其實生得明艷俏麗,那一塊傷就像雪白宣紙上無意濺染的濃墨,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惋惜。

商吹玉見他走神:“老師?”

“啊,沒事。”鳳曲轉回神來,但不禁追問,“官兵都沒說她是什麽身份嗎?”

邱榭搖頭:“沒說呢,他們好像根本不信能找到這個女人。”

倒是曹瑜走近過來,對著那張畫像久久端詳:“除了這個傷,她的五官倒是有些神似……雪昭,你來看看?”

明雪昭雙眉微攢,細細看了一會兒:“雲姐姐?”

曹瑜驀一合掌:“對,雲姐!”

「……真的是她。」阿瑉的話音突然響起,鳳曲心下一沈,忙問:“你原來也認識她?”

阿瑉沈吟許久:「只是一面之緣。前世我去明城觀天樓做交易時,途中遇到了她,那時她的傷比上次見面更為嚴重,整張臉都潰不成形。」

“……是誰這麽恨她?”

「我沒有問,她沒有說。」

“那她去觀天樓是為了什麽?”

「說是為了找一個故人。」

“她找到了嗎?”

「不知道。」阿瑉道,「偃師玨摘走耳朵之後,我有一段時間高熱不去,意識不清。再往後,就沒見過她了。」

華子邈也在追問“雲姐”的信息,曹瑜沈眉思考一會兒,還是開口:“雲姐名叫雲鏡生,曾經是十方會非常有名的俠盜,她的武功鼎盛時可以同八門行者一戰。不過我也沒有見過最得意時的雲姐,五年前明城饑荒,她就去了明城,之後多年沒有音訊。再露面就是一年前,雲姐找八門行者註銷了她的名字,再也不是十方會的一員。”

“啊,為什麽?”

“我們也想知道為什麽。”明雪昭遺憾地搖頭,“雲姐是八門行者一手帶大的孤女,退出十方會的時候,八門行者難得動了大怒。但十方會裏一直有人議論,說雲姐退出其實是迫不得已,她在明城的那幾年裏不幸中了奇毒……總之,一年前的她的武功就已經退步嚴重,不比當年的一半了。”

人們聽得唏噓,只有鳳曲的臉色越來越沈。

他那天不知道雲鏡生的過去,否則一定會多問幾句的。難怪雲鏡生的輕功鞭法俱佳,卻總有種力不能及的虛弱,如果真是中毒,那他和阿瑉豈非勝之不武?

「又不是我們下毒。」

“……也對哦。”

想起那個神秘的前輩,曹瑜和明雪昭的情緒都變得低落。

華子邈恍然大悟:“雲鏡生!那個群英榜上的第十五名!”

曹瑜再次搖頭:“只怕雲姐再也發揮不出當年的力量了。”

鳳曲心說,不,現在的鞭子也還是很疼的。

既然發現雲鏡生還是十方會的舊人,邱榭自是二話不說,將畫像撕碎了丟掉。

別說他們還不知道雲鏡生的下落,就算知道,也不可能出賣給一個明知不是善茬的偃師玨。

五十弦則偷偷用系統檢索著“雲鏡生”的劇情,比起之前被鳳曲重視的趙春生、映珠等人,“雲鏡生”總算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,在原著裏還能搜到只言片語。

不過時間緊急,她只是匆匆掃上一眼,暫時沒有發覺她和考試的關聯,也就將其擱置。

幾人忙著將行李送上馬車,畢竟人數增加,行李隨之增多,馬車也頗有些搖晃。

鳳曲鉆下車底,效仿小花父親那般檢修。卻在忙碌之餘,忽有一道黑影擋住天光,罩住他的半邊身體。

鳳曲感到異樣,稍稍退出些許,就聽到商吹玉冷聲發問:“什麽人?”

五十弦和華子邈也立刻上前:“你是誰,幹嘛在這兒鬼鬼祟祟?”

鳳曲終於從車下鉆了出來,一邊整理衣裝,一邊擡眼——來人一身黑衣短打,腰上纏有細長的鞭子,緇黑的幕籬垂擋住她的面孔,在鳳曲露臉之後,她就遞來一支極其鄭重的郵筒。

鳳曲呼吸一頓,認出了她。

雲鏡生。

如今偃師玨正在滿城搜捕,她竟然還敢光明正大出現在令和縣!

細長的竹筒密封得相當嚴實,鳳曲下意識接下,周圍人一道湊近了看:“這是什麽?”

雲鏡生頓了頓,嗓音微有些沙啞:“我家大人請傾少俠前去一敘。”

鳳曲不解地拆開郵筒,拿出其中單薄的信紙。

邱榭繼續追問:“你家大人是誰?”

女人遲疑了一瞬。

隨著鳳曲看清寫信人的落款,她才終於一嘆,緩聲說:“偃師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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